100次浏览 发布时间:2024-10-25 14:04:42
夜幕升起了几朵云灯,挂在对面的山峦上。云灯黄得发亮,像是不愿褪尽的阳光积蓄在云朵中,等待着第二个天亮重新绽放。
我站在二楼阳台上,看云灯下的母亲被染得金黄,她穿那种山中集市上最便宜的花上衣花裤子。上衣是长袖,裤子是长裤,除了脸,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,在百米之外的荒草地里来回穿行。荒草已被高大的野芭茅所侵占,母亲穿梭其中,像一只夜幕中觅食的色彩绚丽的动物。整个夏季,山中的云不知被吹向了何处,在9月前,市里下了几场雨,山中却一直晴光艳好。起先,人们祈盼着,下些雨吧。一直等到8月,山中气温突然又升,每天旭日高悬,气温比城市的还高上几度。我回到山中度假,才知晓母亲电话里说的,今年菜晒不活了,不是她往常夸张的说法。3个月来,母亲每日计划严密,持续着对她的菜地进行浇灌。早晨5点,天蒙蒙亮,她起床浇第一次水,先浇近处的菜地,再浇远处的菜地,最后浇院子里的花花草草。忙完以后,阳光恰好从对面山崖上像金色的水流流到半山腰。下午4点半左右,太阳西沉,母亲把同样的过程重复一遍。浇完水,夜幕常已深闭。也有来不及的夜晚,母亲会像矿工一样,在头上绑上手电筒,坚持不懈地完成最后一片嫩叶的浇灌。四季豆、花生、辣椒、丝瓜、青豆、生姜、萝卜苗……家家户户的菜地里,这几样应季的时蔬以不同的姿态垂死挣扎。没有雨,对于完全自主的山中生活来说,是十分危险的一件事。连日暴晒,雨水的不充足,使那些供我们享用的日常美味变得岌岌可危。我这才意识到,维持原始的劳作与供给,即使在雨水丰沛的南方山中,那些大自然的四季常青,属于山水本身的意志,而往往不属于我们本身。母亲、父亲,还有我的祖辈们,对这片土地历来要比我们了解得透彻。肥沃的土地需要定期的修整与翻耕,还需要补足天然肥。我们的土地,缺得更多的是土壤本身。每年端午前后,山中爆发的雨水都会对土地进行新一轮的冲刷,最后将全部的泥土沉积在下游水库的底层。我们家院子外的荒野,原本是十几亩良田。围合良田的堤岸倾圮,至今仍掩藏在那如同武士一般高大威猛的芭茅丛中。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,母亲在这一些薄土夹着卵石的往日良田中,种下了3株桃树。她将为数不多的土壤堆积在一起,形成了大约40平方米的一块新菜地。在右侧的芭茅丛中,她又独自开辟出一小块,专门用来种辣椒。她说芭茅好,芭茅可以替矮小娇弱的辣椒遮一遮太阳。两块菜地,一个院落,母亲每完成一次浇灌,所要花费的时间是3小时。早晚各一次,加起来是6小时。山中的居客是跟着天地走的。母亲对于土地,有着完全超越我父亲的喜爱。土地也比任何事能带给她力量。那种周而复始的劳作,那些她视为婴孩一样来保护的玉米、花生、四季豆、丝瓜,是来自真正的呵护与了解才能真正生长的果实。当然,这也预示着山中生活并非完全自由的,至少我母亲每一天的6小时都得守在此处。但也无妨,我身边每一位生长在山中的长辈,都不认为这样的生活是不自由的。向大地匍匐,好像是每一个山中人刻在骨子里的本分。回到山中,我在太阳落山时,会上二楼将窗开到最大,由自然的清风拂去这不寻常的暑气。还早呢,再过两个月,屋后的柿子熟透,落得满地都是,丰硕的重量砸出果实浓稠的浆汁,成为熟透了的秋。等到夜中漆黑,我们躺在微凉中,可以看到对面山崖被夜色简化成一道黑色的线,线上是深灰的天,线下是一块黑色幕布。夜色将世界简明扼要地变成黑白灰三色。在上半夜,透过窗口,一弯月亮从这条黑线的一个切口升上深灰的苍穹,一颗很亮的星始终悬于一旁,仿佛月亮是围绕着它在运行,而不是围绕着我们在转动。在夜晚,如果闭上眼睛,就可以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各种昆虫鸟鸣声。它们白日匍匐荒野,夜幕降临后,尽情展开它们盛大的晚会。母亲赤着脚“咚咚”上楼来,到了夜晚,她就脱下她的雨靴了,但花长袖、长裤仍那么穿着。我偶尔也去田地中走走,那些绿油油的家蔬,像是借母亲的生命力在蓬勃生长,看得人心生欢喜。只要天一亮,她便精神抖擞,巴不得将整片山野都打得湿漉漉。